柴静看见我站在安华的家门口。院子里码放着几百只空酒瓶子撸撸社，一半埋在肮脏的雪里，全是她丈夫留住的。

卧室三年莫得东谈主住了。大瓦房，窗户窄，焊着铁条，光进不来，要适应一会儿，才能看见裂了缝的水泥墙。绿色缎面的被子从出过后就莫得动过，团成一团僵在床上。十几年间，这也曾是一个男东谈主和一个女东谈主糊口最瞒哄的场所。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里。

她从不抵挡，直到临了一次。

她刺了他二十七刀。卷宗里说，地上、墙上全是血印。考查说，死者死的时候还被绳索捆着，“混身是血，血肉龌龊。许多杀东谈主案件，都是一刀致命，像这样的情况，照实未几见”。他说死者眼睛挣得很大，脸上都是“难以深信”的热枕。

风声让空房子听上去像在尖叫。

在“东方时空”时，我看过法学会的一份酬金，各地监狱女性暴力重犯中，杀死丈夫的比例很高，有的场所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。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东谈主——男东谈主，死了；女东谈主，活着的都是重罪：死缓、死缓、无期、无期、无期……

这是我心里几年没放下的事。

作念完《双城的创伤》后，我有一个嗅觉，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位，门吱呀一声关上后，在这里东谈主们如何相待，几许决定了一个社会的基本模样。

家庭是东谈主类糊口最亲密的部分，为什么会给彼此带来焦急的伤害？这是个很惯例的问题。但爱伦堡说过：“石头就在那儿，我不仅要让东谈主看见它，还要让东谈主嗅觉到它。”

我想嗅觉到东谈主，哪怕是血肉龌龊的心。

但安华想不起杀东谈主的顷刻间了。“五年了，我也一直在想，但想不起来。”她说，四方脸上都是飘渺。

她一稔蓝白相间的囚服，一只眼睛是鱼白色，是出预先几年被丈夫用酒瓶砸的，啤酒流了一脸，“瓶子砸在眼睛上爆炸了，一下就扎进去”，眸子子好像要掉下来了。

她其时莫得还手。

她被打了二十年，忍了二十年。她说不知谈临了若何会开始杀东谈主，那二十七刀是若何砍下去的，一派空缺。“我可能是疯了。”她说的很安心。她在法庭上莫得为我方作任何辩说。

村子里七百多东谈主联名请求法院对她免于处罚，死者的母亲就住在紧挨着他们卧室的房间里，八十多岁了，为她求情：“她是没办法了，没办法了呀。”

我问：“他打过您么？”

老东谈主说：“喝醉了谁也不认，一喝酒，一喝酒就拿刀，成宿地闹。”

小豆用铁棍把丈夫打死了，打在脑袋上，就一棍，他连挡都没挡，或者根底没预料。

她被判死缓，已服刑八年，但她长期不深信他死了。

她有一张尖细的青白色的脸，眼睛微斜，一边说一边神经质量摇着头：“他不会死的。”

我呆住了：“什么？”

她说：“他还没把我杀死。我死了他才能死。我没死他若何能死呢？是以我不深信他会死的。”

她十五岁时嫁给他，相亲的时候，他瞪着眼睛看着她：“你嫁不嫁？”她从第一眼就狭隘他：“一趟到家他就好像审你似的。他不允许我跟任何男东谈主话语，和女的话语也不行，我我方的家东谈主都不允许，老牵挂别东谈主挑唆我不跟他过。他就会对我开始。”

“用什么打？”

“皮带，鞋基础底细。不听话把你绑起来，拿皮带‘溜’。”

皮带抽在光的皮肤上，噗的一声，她被吊着，扭着身子尽量让他打在背上，尽量不叫，怕别东谈主看见耻辱。他从不打她的脸，打得很安定，归正夜还长，噗，噗噗。

成亲八年，她从来没穿过短袖衣服，弗成让别东谈主看见身上的伤，她最怕的不是打，而是不知谈什么时候来。晚上睡着睡着，脖子一冰，是他把刀子放在她脖子上，就这她的头发往后拉，把通盘脖子表示来，她只可盯着屋顶，叫不出来，不休咽着涎水，等着他会不会割下来。“要不就蓦地给你一瓶子药，喝吧。”

“都不为具体的事情吗？”我问。

“他说你别管为什么，因为你长大了，你死吧。”

她抬起笼统的眼睛，问我：“我长大了就活该吗？”

有一个问题，在我心里动。录像机背面有男共事，我游移了一下，它如故顶上来了：“在你跟他成亲的这些年里，你们的匹俦糊口如故平素的吗？”

“太痛了，我不想说。”

“别问我这个，我肉痛。”

十几个东谈主，回复险些一模通常。

跟我们全部去有观看的陈敏是从加拿大归来的医学大众，说她讲和的所有以暴制暴的妇女，“莫得例外，每一个都有性狠毒”。这种狠毒最让东谈主受不了的不是体魄的伤害，燕青说：“他侮辱我。”

我不想问细节，只问：“用很卑劣的款式吗？”

“是。”她双眼通红。

说到这儿，她们哭，但哭的时候莫得少量声息。这种无声的哭泣，是多年婚配糊口挫磨的闭幕，十年以后，即使想要放声大哭，也哭不出来。

“这些女东谈主太笨了，弄一壶滚水，趁他睡着，往他脸上一浇，往后准保好。”有东谈主说。

我中学的时候，学校隔邻有个小混混，他个子不高，看东谈主的眼神是从底下挑上来的。每天地晚自习的时候，他都在路口等着我，披一件棉军大衣，就在那儿，街灯底下，只消看见一团绿色，我就知谈，这个东谈主在那儿。

我只可跟同桌女生说这件事。她姓安，一头短发，说她送我回家。

“你且归。”他从灯下闪出来，对她嬉皮笑颜。

“我要送她回家。”

“且归。”他换了一种声息，像刀片通常。我腿都木了。

“我要送到。”她没看他，拉着我走。

一直送到我家的坡底下，她才转身走。大坡很长，走到头，我还能听到她远远的口哨声，她是吹给我听的。

长大成东谈主后，我还梦到这个东谈主，跟他周旋，趁他坐在房子里我跑了，还安定地想，跑不外他，决定躲在大门的梁上，等着他追出去。他跑出来找我，眼看就要从门口冲出去了，但是，脚步忽然减速了，我看到他站住了，就在我的下方，他的眼神逐渐从底下挑上来。

他立时就要看到我了，我以致能看到，他嘴角浮现的那一缕笑。

我全身一震，醒了过来。一个没当过弱者的东谈主，不会体会到这种怯生生。

采访的十一个杀夫女犯中，唯惟一位莫得说杀东谈主的原因。我去她娘家。她姐把我拉到一边，徬徨再三，对我说：“你不要问了，她不会说的……她为什么要杀他？”

“因为出事那天，他赤条条的去了两个女儿的卧室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她姐牢牢地扯着我衣服：“不要，不要出声。”转身只给我看卧室门上，深绿色的荷叶扣像是被撕开了，只剩一个螺丝挂着，悬在门框上。“这是阿谁东谈主撞坏的，他把我……”她没说下去，淌若不是这个伤口通常的荷叶扣，和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东谈主脸上惨伤耻辱的热枕，我很难深信着是现实。

院子里，上百只翠绿的酒瓶子直插在深灰的脏雪里，乌黑的口森森进取，是这个男东谈主曾存在的字据。

这些女东谈主成亲多数在七十年代，没受过讲解，莫得手段，莫得出外打工的契机，像栽在水泥之中，动掸不得。安华也求援过村文牍，村里惩办这件事情的款式是把她丈夫捆在树上打一顿，但回家后他会变本加厉地袭击，别东谈主不敢再介入。妇联到了五点就放工了，她只可带着孩子躲在家隔邻的茅厕里冻整夜。

全世界都存在难以废除的家庭暴力，莫得任何婚配轨制不错承诺给东谈主幸福，但应该有轨制使东谈主不错幸免顶点的不幸。

在对家庭暴力的看护或惩责更为熟识的国度，教化高慢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暴只消第一次发生时干扰适应，之后都不再发生。警方不错对施暴者强制逮捕，紧迫情况下法官不错依据单方苦求发出紧迫性保护令，进犯施暴者实施暴力或禁锢实施暴力，进犯他们连合、追踪、脱落对方，不得接近对方或指定眷属成员的住所、责任地点以及一切常去的场所，这些策略向施暴者传达的信号是：你的行为是社会弗成容忍的。

但直到我们采访时，在中国，一个男东谈主仍然不错打一个女东谈主，用到砍她的手，用酒瓶子扎她的眼睛，用枪抵住她的后背，强暴她的姐妹，殴打她的孩子。他以致在中东谈主眼前这样作念，不会受到处分——只因为他是她的丈夫。

东谈主性里从来不会唯独善或恶，但是恶得不到适度，就会吞噬别东谈主的怯生滋长大，尖牙啃咬着他们体魄里的善，和着一口一口的酒咽下去。临了整夜，“血红的眼睛”睁开，东谈主的脸也许在背后挣扎闪了一下，莫得来得及尖叫，就在玄色的旋涡里千里下去了，暴力刹那间反噬其身。

他们都说：“临了一天，他终点抗拒素。”

小豆说：“好像那天晚上不把我杀死，他决不甘休。”

“你若何嗅觉出来的？”

“因为他看着表呢。”

“这个动作若何了？”

“给我一种嗅觉便是，他在等技巧。那时候我铭刻特澄莹，四点五十，天快亮了。他说：嗯，快到五点了。他说你说吧，你我方开始如故我来开始？”

“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睛了吗？”

“我看了。他的眼睛都发直了，血红血红的，一晚上了。”

她有过一个契机逃掉，拉开门想逃到娘家去，被他用到抵着后背押了归来。她把心一横：“是不是我死了就算罢了？”

他说：“你姐姐、你父母、孩子，我一块儿炸了他。”

“我其时想，我一条命还不够吗？我跟他糊口了八年，还不够吗？我就顺遂抄起棍子打了他。”就这一下，她都不知谈我方使了多大劲儿。打完之后，小豆不知谈他死了：“我说若何出血了呢？我还擦了擦。”

她擦完血，昂首看了看表，对倒在床上的东谈主说；“真到点了，五点了。你睡吧，我上法院跟你仳离。”她就抱着孩子走了，自后，她是在法院门口被收拢的。

“你这样多年来抵挡过吗？”我问她。

“莫得，从来莫得抵挡过。这是临了一次亦然第一次。”

燕青提起的枪是她丈夫的，他在一家煤矿当私东谈主保镖。

他可爱玩枪，有次枪弹没拿好，有几颗掉在地上。他捡起了一颗，上了膛，拿枪口指一指她：“我喊一二三，你捡起来。”她孕珠七八个月了，扶着肚子，半弯着，把沙发底下的枪弹一粒一粒捡起来。他端着枪，对着她的背。她说：“我认为他确定会开枪的，我认为我立时就会听见枪响。”

他要她生个女儿，“他说他的雇主莫得女儿，我们钱莫得他多，我们一定要有个女儿气气他。他明确地跟我说，我们要生一个女儿就掐死她吧。我说那是牲口干的事儿。”她生了个女儿。第二天，“屋里很暗很暗，就一个小红灯泡。他说你给我五分钟的技巧。他的情态很乖癖”。

“什么情态？”

“我说不出来，我就嗅觉我和孩子都罢了。他冲着孩子真去了。我就拽他，我拽他，他把我一下子打一边了。我看他的手冲孩子的脖子去了，我就提起了枪，我就给了他一枪。”

她说这种情况下，莫得第二个遴荐。

“你的判决闭幕是什么？”撸撸社

“无期。”

“无期的道理便是你的一辈子？”

“为了我孩子，我死我也值。”

小豆的女儿本年十三岁，从她和母亲在法院门口辨认之后，母女俩再也没见过。她连去一趟监狱的钱都莫得。除了逮捕证上，她姆妈也莫得相片，她说想不来她妈什么款式。

我蹲在她眼前说：“我见过你姆妈，你长得跟她很像。”

她尖细的小脸微含笑，眼睛略有少量斜，有点害羞又重生。

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递给我：“是啊，跟她一模通常。俺这孩子冤啊。手裂得，你看手冻得，这个手冻得都流血。我啥也不条款，我就条款她早点归来，管她孩子，到我死的时候能给我跟前送个灵就行了。中不？我啥也不条款。”

我不知谈该说什么。

“中不？”她们一老一小两只手都放在我手里，摇着。

我蹲在那儿，无法作答。

她的声息越来越惊怖。我蓦地有点狭隘：“您别高亢。”

语言未落，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。

世东谈主乱作一团，我下毅力拦住想抬她的东谈主，在她的外衣内兜里乱翻，摸出一个小瓶，是速效救心丸，塞了五粒在她嘴里。然而她一经十足无法吞咽了，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，一经少量生命气味都莫得了。

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，扶着她僵直的体魄，心想她一经死了。

天啊。

五分钟之后，她缓过来，被扶进了屋里。

她的孙女很安定：“我姥姥时常这样的。”

“发作的时候你若何办？”

“去找邻居。”十三岁的小女孩说。

故去的男东谈主，失去解放的女东谈主，留住的便是这样的老长幼少。极冷腊月，连一块烧的煤都莫得，莫得钱买。老东谈主病了就躺在床上熬着，孩子们连院门都不出，不肯意见东谈主。我们能作念的，仅仅去监狱拍摄时，让孩子去见姆妈一面。

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女儿，他十九岁，竟日不回家，也不说我方吃睡在什么场所，零下二十多度，莫得外衣，穿一个袖口脱线脏得看不出颜料的毛衣，坐在台阶上，头发蓬乱，糊里蒙胧。

“你为什么不回家？”我问。

“回家想俺妈，你让俺妈归来吧。”

又是这句话。

我带他们去了探视室。两个孩子看见一稔囚服的妈，老远就哭了，一边走一边像娃娃通常仰着脸喊“妈，妈”。

女警过来敲一敲玻璃：“坐下，提起电话说。”

女儿说：“妈，妈，我们听你话，你早点归来啊。”

“我知谈，我知谈你哥哥挺内向，什么事也不敢说，不敢作念的。”

女儿把头扎在胳背里，哭得抬不最先，女儿对者电话喊：“妈，他说天天想你，他整夜睡不着觉，他说俺出去找你去，他说去找你，他说他想你。”

姆妈把手往玻璃上拍：“傻孩子啊，你上哪儿找姆妈啊？我知谈姆妈需要你，你也需要姆妈。”

女儿把头磕在玻璃上：“妈，你不要哭了。”

妈说：“岂论咱再哭再难，咱要坚合手下去，熬下去，听见了没？”

女儿说：“听见了。”

操纵的女警背过身，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一下眼。

每年的三八妇女节，这些女犯中偶然有东谈主不错因为平时证据致密而得到减刑，那样豆蔻年华也许能够看着孩子长大，小豆对我说，她怜爱这个节日，“但是，一年，为什么唯惟一个三八节呢？”

我想了解这些故去的男东谈主，但是每家的老东谈主都焚烧了跟死者相干的相片。从没东谈主跟孩子们谈起父亲，被母亲杀死的父亲。

我问孩子：“有想过他吗？”

“有。”

“想念什么呢？”

“他笑的时候……他给你一个含笑的时候，简直就像把世界都给了你的那种嗅觉。”

她脸上的伤疤，是父亲用三角铁砸的，就在鼻梁和眼睛之间。我找到了小豆丈夫的哥哥，问他有莫得弟弟的相片。这个男东谈主叹语气，从门后边拽出一把扫帚，举起来，往中间那根粗房梁上一扫。飘下一张身份证，他拿抹布擦了一下递给我，眼睛一湿：“看吧，八年啦，没舍得扔，也不想看。”

我很不测，这不是张凶恶的脸，这是一个看着以致有点超逸的男东谈主，笑颜可掬。

我问安华的孩子：“你知谈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老是喝酒，老是打东谈主吗？”

“不知谈。”

“这个世界上有东谈主持续他吗？”

“唉，不知谈他。”

“你认为他除了暴力以外，有莫得其他能跟别东谈主相通的款式？”

“喝酒。”

他们险些都是村子里最虚浮的东谈主，险些都酗酒，喝的时候咒骂赚了钱的东谈主，回家打爱妻孩子。有东谈主说：“这些东谈主，仅仅农村的失败者，城市里莫得。”

二〇〇〇年我在湖南卫视时，主合手过一个“年度新锐东谈主物”的评比，“跋扈英语”的首创东谈主李阳当选，节目散后，他在大巴车给满车东谈主讲见笑，践诺不铭刻了，但车内大笑的活力退却氛还铭刻。十一年后，他的好意思籍浑家Kim在网上公开遭受家庭暴力的相片：体重九十公斤的李阳骑坐在浑家背上，揪着她的头发，在地上连气儿撞了十几下，头部、膝部、耳朵多处损害。

本日他们争吵的很久，Kim是好意思国东谈主，正本是“跋扈英语”的好意思方总裁剪，成亲后在北京带着三个女儿，两年来她的驾驶牌照逾期，西宾牌照作废，母亲在好意思国病了，要带孩子且归探望，但李阳寰宇各地演讲，说他没技巧陪着她办手续：“我一个月只归来一两天，不可能办好这些事情。她认为我弗成感受她的感受，我在外面这样跑，冒生命危机，女东谈主应该忍受少量。”

“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大男人目的了？”

他打断我：“大男人目的亦然这个文化给我的，不是我我方大男人目的。”

吵了数小时后，他高唱“闭嘴”。Kim说：“我糊口中所有的东西都是你适度，你弗成让我闭嘴。”李阳说：“我其时想我就弗成让她有抵挡，我要一次性把她制服。”他收拢她头发摁在地上时，喊的是“我要把一切都了结了”，说淌若再严重少量，“我可能会杀了她”。

“爽快地说，那刹那间是东谈主性的恶？”我对李阳说。

“是，东谈主性的妖魔，”他眼睛避让了，眯起来看向操纵，又瞥向下方，“妖魔十足翻开了。”

Kim之前一直不接受媒体探询，老范把女子监狱有观看的节目视频发给她，她看完答允了。“我不知谈在中国有那么多女东谈主这样活着，淌若我千里默，翌日也无法保护我女儿。”

片子里我问过这些女犯：“你们在法庭酬金的时候，有莫得谈到你们承受的家庭暴力？”

每个东谈主都说：“莫得。”

莫得东谈主问她们。

有女犯接受查察官讯问的时候，想要说说“这十几年的咋过的”，查察官打断她：“听你拉家常呢？就说你杀东谈主这一段！”

Kim被打后曾去报警，有位男性以安慰的语气说：“你指的，这儿不是好意思国。”她说：“我天然知谈，但确定在中国有法律，男东谈主弗成打女东谈主。”他说：“是啊，你说得对，男东谈主弗成打女东谈主，但老公不错打爱妻。”

李阳也曾在一个电视综艺节目上说过二女儿本性不好，因为“可能她姆妈孕珠的时候我打过她”，他作念了一个抽耳光的动作，在场几位嘉宾呵呵一笑曩昔了，镜头前一位女学生对他说：“你能影响这样多东谈主，在家庭里犯这样少量点错，Kim针织也会包涵你。”

三十年前，“受虐妇女抽象症”在北好意思一经从社会心情学名词成为一个法律观念，只消得到大众坚硬就不错得到轻判以致无罪开释，但这在中古还不被认可。在女监片子的着手和扫尾，老范用了归并组镜头，镜头摇过每个女犯，他们说我方的刑期：“无期，死缓，十五年，十五年，十五年……”

有东谈主一经被实施了死刑。

Kim说：“我有钱，我不错回好意思国，这些女东谈主呢？她们莫得路了。”

李阳说他对家庭的分解是“奏效，一定是唯一的尺度”。

“不是爱吗？”我问。

“真实的爱是带来精深的奏效。”他公开在媒体上说不爱浑家，成亲是为了“中好意思讲解的比拟”，想把孩子四肢英语“跋扈宝宝”的标签，是讲解的实验品，他说：“那才是普度群生，一个小家庭能跟这个比么？”

我问他：“你跟你父母之间有过亲密的嗅觉吗？”

“莫得，从来莫得，我还铭刻在西安责任的时候我爸爸说，今天晚上就跟我睡全部吧。吓死我了，跟他睡一个床上，我宁可去死。断了，中断绝掉了。”

李阳四岁才从外婆身边复返与父母糊口，一直到成年，都无法喊出“爸”、“妈”。传统家庭中的父母责任忙，对孩子严厉，他说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词是“傻子”“猪”。他童年口吃，恇怯到连电话响都不敢接，少年时间在病院接受诊治时，仪器出了故障烫伤皮肤，他忍着痛不敢叫出声来，一直到被东谈主发现，脸上存疤于今，说：“自卑的一个顶点便是吹法螺，对吧？中国亦然这样，中国事一个自卑情结很重的国度。是以自卑的顶点是吹法螺。”

长大成东谈主时他想强制性地讲和这个自卑，以“跋扈英语”的款式迫令我方当众放声诵读，在后期，发展到让学生向针织下跪，饱读舞女生剃发明志，指引数万名学生高喊“学好英语，占领世界”、“学好英语，打倒好意思帝国目的”。

我说这一经不仅仅学习要害，“你提供的是很强硬的价值不雅。”

他说：“强硬是我以前最厌烦的，是以才会往强硬方面走，因为我受够了恇怯。”Kim说，在每次机场登机的时候，李阳一定要比及机场播送叫他名字，直到临了一遍才登机，这样“飞机上的东谈主会知谈他的存在”。

我问过安华：“你丈夫我方是施暴者的时候，你认为他是什么嗅觉？”以为她会说，是宣泄的重生。

闭幕她说：“他老是有点报怨的嗅觉。”

小豆说：“有一次看电视蓦地就问，你爱我吗？我说什么叫爱啊？我不懂，我不知谈，他就对你‘啪’一巴掌，你说，爱我不爱？我不知谈什么叫爱。”

有时候，打完之后，他们也会摸摸这儿，望望那儿，问“疼吗”，便是这少量后悔之色，让女东谈主能够几十年吮吸着少量渴望活下来。但是下一次更狠。

安华说：“我就知谈他也挺恻隐的。”

“你认为他我方想开脱吗？”

“天然想开脱，因为他说过，我也不但愿这个事发生。他说我我方也适度不了我，我干嘛非伤害别东谈主啊。”她说，“是以我我方矛盾得不行，想离开他又离不开他。”

我问过Kim：“李阳的糊口中，他跟谁亲近？”

Kim怔了一下，说：“最亲近的吗？不富厚的东谈主。他站在台上，他的学生终点爱他，两个小时后他不错走，是安全的，没技巧犯造作。”

李阳说每天朝晨，起床后的半个小时“颠倒恐怖，颠倒狭隘。认为责任没成心旨，活着没成心旨”。他给Kim发过短信，“我揪你头发的时候，看到有许多白首，就跟我的白首通常。”他说内心深处知谈浑家的许多看法是对的：“我是尊敬她的，是以每次她谴责我，我才果真怯生生，怯生生积聚了，就会以暴力的款式爆发。”

打过浑家后，他莫得且归安慰，却主动去看望了父母，第一次带了礼品，暗意照管。我问：“这是一种下毅力的心情赔偿吗？”

他想了一下，说：“……是吧，是。”

“那你认为你目下是一个需要匡助的东谈主吗？”

他眼睛又再眯缝起来，避让直视，忽然有点口吃起来：“我确定需要匡助。此时此刻我需要婚配方面的匡助，如……如……如何灵验地去惩办抑郁症的匡助。”

我们采访前，Kim刚把三岁的小女儿哄睡着，这个孩子在父亲殴打母亲时，挣扎着往外拉父亲的手，被甩开，之后一直作念恶梦，哭着说：“姆妈抱歉，下次我用筷子、用剪子（拦住）呢。”Kim头摇得说不下去，想把哭声抿住，脖子上的筋脉全部了得。她搂着女儿，对她说：“不错狠爸爸造作的行为，不要恨爸爸这个东谈主。”

在女监的那期节目里，零下二十度，坐在冰雪满地的院子里，父亲故去，母亲在狱中，安华的女儿小梅说：“一个东谈主他的心再硬，也有我方心底的一角温和。”

“你认为你爸爸有吗？”

她想了很久，一字一顿地说：“有，仅仅还莫得被他我方发现费力。”

我看到院里厨房的水泥墙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几个字，“让爱天天住我家”。是她写的，这是前一年春节联欢晚会时一家东谈主唱的歌。十四岁的小梅可爱这歌，她轻唱：“让爱天天住我家，让爱天天住你家，领有……领有……拥……”她张着嘴，发不出声息，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砸在裤子上。

这些孩子会长大，他们会有我方的家庭——那会是什么款式？

小梅的姐姐十六岁，她说：“我再也不深信男东谈主，他们唯独暴力。”

他的哥哥从探视室离开就又走了，妹妹在死后喊“哥，哥”。

他头也不回就走了，不知谈跟什么东谈主在全部，睡在那儿，吃什么。那晚，他和母亲全部用绳索把父亲捆起来的，刀砍下去的时候他在现场。

他翌日会发生什么？不知谈。

我们紧接着去作念下一期，流浪少年积恶有观看。

莫得完，完不了。

我和编导小仲去了登封。十几个少年构成的盗窃团伙，领头的十五岁，最小的十岁，都辍学，是王朔演义里打起架来不要命的“青瓜蛋子”。

他们打架，有时是仇，有时是为了挣钱，有时仅仅文娱。除了刀，他们还用铁链，用克己的布满钢针的狼牙棒——因为那样伤东谈主的时候血流出来的“成果”更好。

我问打架最恨的阿谁：“你不怕死？”

“不怕。”他头一昂。

他不是不怕，他连死活的观念都莫得，是以也不会有悲悯之心。

我找到了他的父亲。离异多年的他，早有了新家，从没想过女儿在哪儿。他是个司机，开辆面包车，车厢里恶浊不胜，挡风玻璃上溅满了鸟屎，座位边上尽是滚倒的翠绿啤酒瓶和空烟盒，收音机的场所是一个洞，底下是一个烟灰托，里面的黑灰一经长技巧没倒了，载满了不带过滤嘴的皱巴巴的黄烟头。

他一边接受采访一边对着瓶口喝啤酒，笑起来一口黑黄的牙：“等他归来，我捆起来打一顿就好了。”

他们去找阿谁十岁的男孩。到了村里，推开那扇门，我对带路的村支书说：“走错了吧？这场所荒了很真切。”极冷腊月的，院子里都是碎瓦和杂草，房子里的梁塌了半边，除了一个一经被劈开一般的衣柜，一件产物都莫得。

“应该便是这儿啊。”他也猜忌不定。

我们转身往出走的时候，从门扇背后坐起一个东谈主：“谁呀？”

小男孩就睡在门背后，靠门板和墙夹出一个角来避寒，脚边是一只破铁锅，底下垫着石头，锅底下是烧剩下的草，连木头都莫得，他劈不动。

他父亲一经厌世两年。

“若何不念书呢？”

村长说：“学校若何管他呀？咱农村又莫得孤儿院。”

民政一个月给三十块，他笑了一下，“买浅显面他也不够吃。”

“村里岂论吗？”

“若何管，谁还能天天管？”村长指着锅，“这都是偷来的。”

小男孩抱了捆柴草归来，点着，满房子腾一下都是烟，他低着头，一句话不说，把手伸在那口锅上，靠那点火气取暖。

村长叹语气，说：“你们中央电视台利害，我看那上面老有捐款的，看能弗成号令一下，给他捐点钱，啥问题都惩办了。”

考查告诉我，他们想过送这些孩子回学校，但学校莫得智力管他们，更不肯意他们“把别的孩子带坏”。

他们流浪到城市，从捡垃圾的场所，从火车站……王人集起来，他们租了一间房子，住在全部，很快就不错像滚雪球通常多起来。干脆不要床，偷了几张席空想垫子，东横西倒在上面排着睡。糊口的东西都是偷来的，那种偷简直是狂欢式的，在阿谁城市里，不到一年的技巧，他们制造了两百多起盗窃案。十岁的阿谁，认真翻墙进去翻开门，他们把床上的大被单扯下来，把家电裹起来，拿根棍子大摇大摆抬着外出，然后打车离开。

他们每个东谈主有十几个手机，群众最恨的阿谁男孩说：“用来砸核桃。”

“我们是小偷中的小偷。”他很情状。

日间他们在家里看武打和破案片，“学功夫”，说通盘城市里最安全的便是他们住的这个小区：“兔子不吃窝边草嘛。”

他们把偷当文娱，刚偷过的东谈主家，一天后再去偷一次，第三天，再去偷一次。

一个得不到爱、得不到讲解的东谈主，对这个社会不可能有包袱感。

案子破了，他们被收拢了，但是都不到服刑年级，全放了。

阿谁喝酒的父亲搭理我去见见孩子，见到后倒没开始打，而是端详了一下女儿——离他前次见，过了几年了。他好像蓦地知谈女儿是半个成东谈主了，障碍端详一会儿，忽然把女儿揽到一边，避让我，搂着女儿肩膀说了几句，又打了一个电话，他们父子很舒服肠对视笑一下，转身对我说：“记者，走啦，去办点事儿。”

那笑颜让我心里一千里。

领头的阿谁孩子，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家，他是捡来的，养父母有了我方的孩子后，也就不再管他去哪儿了。

“能弗成找点他小时候的东西我们看一下？”我问他的养母。

“都扔了。”她说得很简略。

我听着这句话，一下子分解了“毁灭”这个词。

我不知谈我方还能作念什么，我仅仅一个记者，采访完结就要离开。

阿谁父亲双一火的十岁孩子，临了一次偷窃，他分了一千多块，归来后都给了小时候养过他的老东谈主。采访完我们留了些钱给村里东谈主照管他，走了几步，我转身把这孩子叫到门后，给了他一百块钱。

“你知谈大姨为什么给你钱？”我轻声问。

“知谈。”他低着头，“因为我恻隐。”

“不是，这是你做事所得，你今天帮我们拿了许屡次带子，很困难，是以这是你我方挣的。我要谢谢你。”

他抬最先，憨涩地笑了一下。

他们租过的阿谁房子，打理得还算干净。和所有十三四岁的孩子通常，墙上贴着明星的相片，窗台上放着整整王人王人的十几个牙缸，他们每天早上排好队去刷牙……他们把这个房子叫“家”。

二〇逐个年，我碰到一位讼师，她告诉我采访过的女犯的音信，安华在各方匡助下，一经减刑出狱，重婚了东谈主。小豆在监狱里疯疯癫癫。

二〇一〇年，中王法学会再次公布了《家庭暴力防治法（大众坑诰稿）》，坑诰成立家庭暴力卵翼形势、向家庭暴力受害东谈主签发保护令，这仅仅一个坑诰稿，于今仍仅仅寰宇东谈主大法工委的决策立范例样。

在“两会”上，我曾去找过照管此事的代表委员，担任考查职务的男代表说，目下刑法里一经有东谈主身伤害的定罪了，“淌若男性对女性酿成东谈主身伤害，那就按现存的法条来判，为什么要为了家庭暴力再去立法？”

一位女性代表说：“家庭的事情，不可能像一般的东谈主身伤害那样处理。”

现场有些争起来了：“你们这样说，只因为你们亦然女东谈主。”

“不是女东谈主才照管女东谈主，是东谈主应该照管东谈主。”这位女代表说。

李阳最终莫得去作念心情诊治，也莫得且归追随家东谈主，他的技巧用来接受各式媒体的采访，准备成为“反家暴大使”。

两个月后，Kim苦求与他仳离。

他也曾对Kim解释说：“这是中国的文化。”

Kim说：“这不是中国的文化，东谈主是通常的。我认为中国东谈主，好意思国东谈主，所有东谈主，我们的相似之处远多过不同，我们都爱我们的孩子，我们都需要痛快的家庭，我们都但愿更好的糊口。淌若他的空想果真是让中国更好、更海外化，我但愿他能从我方作念起。”

去采访Kim前，我作念完采访提纲，合上札记本，按民俗想一想，淌若我是她，交谈时还需要郑重什么。

奇怪的是，那一小会儿闭上眼的千里浸里，我想起的却是我方早一经忘了的事，中学时有天中午上学路上，阿谁小混混喝了酒，从死后把我扑倒了，磕在街边的路沿上，我爬不起来，被一个沉溺的东谈主压着，是死通常的重量。操纵的东谈主嬉笑着把他拉扯起来，我起来边哭边走，都莫得去拍牛仔服上的土。我莫得跟任何东谈主说这件事，最疼痛的不是头上和胳背上的擦伤，也不是盛怒和憋屈，是自憎的嗅觉——不幸中的东谈主多有一种对我方的怨憎，任务是自我的某种破败才招致了某种气运。

我带了一束花给Kim。

她接过报纸包的百合花，有点不测，找了一会儿才找出一只瓶子插上，又拿出几个大簿子给我看，里面是一家东谈主的合影，李阳与她配合录的英语磁带，写的责任条子，还有一页，夹着某年景亲记念日她领导李阳买的玫瑰花——固然是秘书买来送到的——花朵是完好意思的，每片叶子都用塑料膜贯注性压平保存着，操纵是一家东谈主的合影。“我要铭刻，我其时为什么要这个男东谈主。”

这些早就干枯失血的花瓣给我一个刺激，东谈主是通常的，对幸福的愿望通常，对本人完好意思的需要通常，仅仅她生在这儿，这样活着，我来到那儿，那么活着，都是偶然。

万物流变，千百万年，谁都是一小粒，嵌辞世界的顺序当中，采访是什么？采访是生命间的交游，富厚我方越深，富厚他东谈主越深，反之亦然。作念完女子监狱那期节方向年底，挑剔部让每东谈主写一句话印在里面刊物上，代表这一年里我方对责任的富厚。我没想量，有一句话浮上心头，以前我会操心别东谈主若何看，会不会太文艺腔，但此次我平直写了下来：“他东谈主禁受的，我必禁受。”